第一次和公公见面是在1969年秋，送走我妈妈，妹妹去北大江西干校，高中同学叶维江写信想和我交往，让我回海林路过时，在沈阳停留两天，我决定去他家看看。地上摆着两个巨大的木箱，屋子里乱得一塌糊涂，原来他们按林彪一号命令在准备内迁。我问有没有让我带给维江的东西，公公立刻说：没有没有!同时婆婆说：有有有！公公不解地说：他刚回去，有什么可带的？婆婆说：是有，叶维江说有，原来叶维江和婆婆讨论过找女朋友的事。我觉得这两位挺有意思的。 

　　70年春节，第一次在他家围着长方形的书桌吃饭，公公对我说：孙伯苓你得站起来夹这个虾，要不然小弟都给吃光了，嘿！够民主的。十月，我和叶维江结婚，公公婆婆在湖北潜江干校，我们带着维明，用扁担挑着各家托带的吃的用的去干校看他们，公公还让我们三个下菜地干了一天活，够革命呵。我妈妈嘱咐我在婆家循规蹈矩，我说：不用担心，我在家学的规矩在婆家够用的，没感到有什么压力。 

　　到了节假日大家都回到北京，大家挤在公公婆婆10来平米的卧室里，（当时还有陈隆勋一家在文革中搬入同一个单元），讲他们几个小时候的故事。包括爷爷自己小时候的事：他家的老听差早上叫他起床：起来吧，不早啦！包括：辛苦捉来的，能斗的蛐蛐因为上课不专心，被老师踢翻了罐子逃跑了；他小时候的愿望是：等我当上老爷，天天都吃卧鸡子儿。有人给公公提娃娃亲，人家摸着公公细长的手一点肉都没有，嫌他瘦弱，订了小他一岁的老九，他可能觉得没被人挑上有点失落，而九叔气得大哭：我可活不了啦！每次讲到这里，公公都快笑岔气儿了…… 

　　维江出生在12月，从医院回家，包得严严实实，两位书呆子轮流抱，到家一看，头朝下回来的。小时候晚上得抱他出去放风，只能往前走，一回头就哭，得一直走到他睡着。在照相馆的新地毯上拉了一泡粑粑；往别人的鱼肝油瓶（抗战时期的后方可是很贵的营养品）里放了块鸡骨头啦；蔫淘呀！小时候为了抢在他爹吃完饭前跑出去玩，狼吞虎咽的以至于一吃面条就头痛，拼命往里吸，到现在吃相也无法恭维；为了管他念书，公公曾发脾气往墙上扔墨水瓶；给他压题，让他背作文，考上101中……我丈夫小时候的臭事，公婆说起来如数家珍。 

　　下面一段是6月13日我带婆婆去医院，给他们兄妹汇报的email： 

　　“妈妈来了，我问：这是谁？答：是奶奶呀。问：我哪？答：你是孙伯苓。她哪？小李呀。人物全部清楚。妈妈拉着爸爸手说：你得好好吃饭，不不好好吃饭可不行，爸爸说:好，我好好吃饭。问小弟给家里打电话了吗？妈妈说：打了，今天小弟给爸爸打过电话。我写：今年你们结婚70年，记得吗？1943年？爸爸说我可不知道，妈妈也说没想起来。我说。上网查了：50年金婚，60年钻石婚，70年白金婚，下次我买蛋糕给你们两个庆祝，叶维江12月就70岁了。爸爸说：不知道是什么婚了，不知道不知道，我写：至少是：发昏，他们俩都大笑。我问：记得把维江头朝下抱回来吗？爸爸说记得记得，妈妈说：也不是头朝下，是这样：比划着，我说哦，写了：45度角呀？他们俩又大笑。爸爸说：他在照相馆地毯上拉了一泡粑粑，瞧叶维江的光荣历史！你老爹记了一辈子。我说他还把鸡骨头放别人鱼肝油瓶子里了记得吗？爸爸说：记得，记得，妈妈说是在别人家里，俩人又笑了一回。我给爸爸梳梳头发，写：还是个帅老头！爷爷摇摇手说：不帅了，不帅了! 我说那得问妈妈，又给妈妈看，老太太说，还够帅的。大家又笑了一回。今天精神很好。” 

　　比维江小8岁的妹妹维明是公公的掌上明珠，有段时间由公公亲自带着上食堂吃午饭，睡午觉。但是不愿意去托儿所也得去，一路哭也坚持送，因为到了里面立刻住声了，不敢哭了，公公说起来还是又有成就感又有点心疼的。说到小明养的鸡，鸡蛋上编得号，养的猫，都是亲切怀念着。 

　　74年4月女儿叶晨诞生了，留在爷爷奶奶身边，这个孙女在爷爷奶奶家一呆就是十七年。小时候女儿大便干燥，爷爷一进家门，第一句话就是：今天晨晨涡粑粑了吗？反复的问，烦得奶奶说：粑粑，粑粑，我耳朵里全是叶晨的粑粑。我姨是协和出身的营养师，说小孩晒太阳，屁股比脸的面积大，于是乎，经常的，爷爷奶奶把软了吧唧的痛苦挣扎着的（因为头朝下吧）孙女放在12楼一层的窗台上晒屁股。爷爷的故事从给小明讲到小弟，又讲给叶晨和楼里的小朋友，绘声绘色，很生动，极受楼里德馨，大眼睛李义，叶晨和刘克武女儿玉新几个小朋友的欢迎。 

　　叶晨上初三，考高中前，爷爷和吴国雄（他女儿和叶晨同届）怕两人考不好，提前琢磨着如何走后门，交赞助，结果两个小姑娘都考得不错，用不着两位科学家硬着头皮去走后门。 

　　叶晨回忆说：爷爷的武侠小说，（都是从巢纪平爷爷那里借来的）哈哈，借了就都塞在褥子底下，你想想他那个小床，床头忽然一下子鼓起四五本书，哪儿能看不出来呢，我一本一本偷出来看，一般我都是从第二本开始，因为爷爷在看第一本，结果我全套都看完了，爷爷的第一本还没看完 ….. 

　　我记得那时公公晚上总有学生同事来找，说课题上的事，爷爷一起来送客，叶晨立刻用功看正经书。爷爷和孙女有些小秘密，比如说：奶奶管家，当然有要求，爷爷就摇着手和叶晨嘟嘟囔囔:强龙斗不过地头蛇！（爷爷是16年生人属龙，奶奶17年生，属蛇的）这么一说就阿Q地给自己和孙女解围了。 

　　出国以前爷爷给叶晨的家训：出国以后，不要吸毒，不要怀孕小孩。 真是家训啊，到Alice跟Helen还一样适用。  

　　叶晨已经出国念高三了，回北京看爷爷，灰姑娘似的，晚上8点必须得和同学一起回来，那天8点过了5分钟，爷爷就焦急地在楼下路灯旁等着，好像要看马车变没变南瓜似的。到了小弟的女儿Helen回去，干脆没人陪着就不准出门了。重孙女回去中英文的嘱咐，出门要拉着妈妈的手，还来个：紧紧地。今年8月，躺在病床上，还在双语教学：把电视上看到的教给重孙女：要是有坏人把你抱走，你就喀哧一下咬他的耳朵，我们孩子已经一米四，60多斤了，得多强大的坏人才能够抱起来跑呀？ 

　　维江和我在沈阳时，随大流学日文，公公知道了说：你们两个的英文差远了，好好学英语吧。那时沈阳外文书店没什么教材，只有毛选和一些报纸，维江就花5毛钱买上一斤澳大利亚先锋报回来念，我把一些实验室的英文说明书译成中文。公公在我调回北京后，有一段时间，吃过晚饭，带着我和小弟散步，和我们练习口语，让我大声读课文。我当时给“生殖与避孕”杂志翻译一点文摘索引，有不会的随时请教，公公都有问必答，并让我和维建好好把语法念通，薄冰和张道真的语法，我们家人手一套。婆婆则说：你把课文都背下来，再默写一遍，英文就学会了。 

　　公公这个人做事认真，什么事都能坚持，比如走路锻炼，比如按摩牙床，比如少吃肥肉，比如多喝水多吃青菜…..都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。他也许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，但是他是态度最认真，风格最求实的人。 

　　公公对人热情真诚，疼兄爱弟，对他的子女孙女，侄男弟女，都很娇惯，但又言传身教，以身作则，他很有耐心愿意听孩子的话，能理解年轻人。我们何其幸运有一位这样的好父亲好榜样。他是潇洒地近乎完美地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，无论是亲人，朋友，同事，学生，都会尊重他，缅怀他，纪念他，老爸爸，安息吧！

伯苓2013年10月19日